「相約酒吧」,一看見這四個字,就好像有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卓木強巴看著自己的腳,喃喃問道:「是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嗎?」
十幾年前,正是在這間小酒吧,第一次約見了英;兩年前,也是在這個酒吧,用酒精來告別與英的夫妻生活的終結,那一次也是失意至極,酒後發狂,被一群人打得住了一個月醫院。十幾年了,周圍的建築全變了,它還閃著那小小的霓虹燈,一點兒都沒變。如今,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這裡,這就是宿命嗎?原來,人生的宿命,便是繞著一個看不見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轉著,你自以為自己脫離了那個圓圈,其實,你還是在繞著你的命運之輪轉動。
卓木強巴拖著灌鉛的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宿命之門。一個酒保凶神惡煞地沖他走來,卻對一張紅色的紙笑容滿面地鞠躬點頭。「先生,這邊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塊頭,偏偏要裝出一副娘娘腔。卓木強巴看著那張紅色的魔法紙,心想:「原來,它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中心,可是,我怎麼現在能看見它呢?」
穿過昏暗狹窄的長廊,便來到一個可容兩三百人共舞的大舞池。勁爆的舞曲震耳欲聾,迷亂的燈光閃耀紛繁,舞池最里端,搭著小小舞台,幾名衣衫少得可憐的瘦身女子正在舞台上領跳勁舞,身後的搖滾樂隊將打擊樂器敲得震天響。舞池周圍一圈用圍欄圍著,那是安放桌椅的休息區,分為上下兩層,各式的酒精飲料正在被快速消耗。卓木強巴來到吧台前,選了曾經熟悉的角落坐下,又開始他的享受生活。
不記得喝了多少杯,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卓木強巴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忘記時間,忘記對錯,這應該就是那位醫生口中所說的享受生活了吧。
「咿?快來看,老大,好像又是那個人,還記得他嗎?那是我打人打得最爽的一次。」
「怎麼會不記得呢?兩年前那個醉鬼,我他媽的印象深刻。哎呀,這次他受的打擊好像比那次還要大,嘖嘖嘖,真是的,一看見他我的手就發癢。」
步人酒吧的有二十餘人,他們的性質類似於黑社會勢力團伙,這一帶的夜酒吧都歸屬他們保護,有誰想生事就得問問他們,但是,如果他們想找誰麻煩,那……那個人就倒霉了。
為首的一人叫羊滇,黑色臉膛,火焰眉,獅鼻鱷唇,一口齙黃牙,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一百零八公斤,曾在廣州打地下黑拳,後來犯了點事四處流竄,風聲過去後才來的上海,從此收斂了許多。兩年前那次,他一看卓木強巴就不爽,他最不能忍受給自己壓力的傢伙。在卓木強巴失意之時他出面挑釁,兩人一言不合就打得昏天黑地,最後以卓木強巴被抬去醫院收場。那次羊滇聽說那個人沒被打死,心中自然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一晃兩年過去,那人居然還敢再來,他心道:「有意思,實在是有意思。」
羊滇帶著一千手下來到吧台後面,拍打卓木強巴的頭道:「嘿,哥們兒,還記得我嗎?」
卓木強巴半睜開眼,看了看羊滇,笑著舉起酒杯道:「來……乾杯……」說完,又將酒杯重重擱在吧台上,大量酒水灑了出來,頭也沉了下去。
羊滇聳肩一笑,揪著卓木強巴的頭髮將他頭拎起來,嘲諷道:「哼,不認識啦?我可是還記得你哦,嗯……」他朝著卓木強巴那蒙嚨的眼點點頭,狠狠地一記耳光扇了過去。
卓木強巴頭正處於一種失重狀態,連自己都不認識呢,他迷茫地看著那張醜陋的臉,好像認識,是誰呢?
羊滇點頭道:「認出我了?怎麼,這次不敢還手了?看著我,躲什麼躲!瞧瞧你那個熊樣,真讓人覺得噁心。」說著,又有些憐憫道,「你為什麼還敢到這裡來,就不怕被我們打死嗎?還是說……你不把我羊老五放在眼裡!啐——」他將一口痰吐在卓木強巴的酒杯里,拎過卓木強巴的頭道,「喝了它,喝了它我就放你走。」周圍的人都笑看著,平日里他們便時常滋事生斗,喜歡這種欺負傻子的樂子。
卓木強巴好像聽懂了羊滇的話,舉起了酒杯,敲一敲桌面,說道:「乾杯!」接著一昂頭,好像要喝酒了。羊滇滿意地看著,他喜歡看別人屈服,特別是那些看起來比他更高大的人向他屈服。不料,卓木強巴突然手一揚,一杯帶痰的酒全潑在了羊滇臉上,自己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空酒杯不停敲著吧台。
羊滇氣得臉色發青,用衣袖擦去臉上的酒漬,惡狠狠道:「你找死!」一隻力量可以達到二百八十公斤重的鐵拳奔著卓木強巴鼻樑正中就去了。
或許是羊滇的姿勢擺得太正,或許是與卓木強巴間距太近,又或許是出手太慢,總之,卓木強巴幾乎是無意識地,出於一種本能,輕巧地避開了羊滇的直拳,跟著反身橫向一肘,將羊滇的頭重重地砸在吧台上,又像一顆乒乓球般反彈了起來,唾沫直甩,不辨東西。
羊滇回過神來,退了一步,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醉漢。太快了,出手太快了,和兩年前完全是兩個人,他心中在遲疑:「這個傢伙,究竟是真的醉了,還是在裝醉?是來報兩年前的仇嗎?」跟在羊滇身邊的一個小混混一看老大吃了虧,這還了得,順手操起一隻啤酒瓶,給卓木強巴當頭開花。這重重一擊,讓卓木強巴清醒了些,剛才是什麼感覺?是痛嗎?啊,難道已經天亮了?怎麼我還在酒吧里?這次沒被人扔出去啊?嗯?手裡還端著杯子?看來是喝多了,怎麼連酒量也越來越不行了?「酒!」卓木強巴又叫了起來,對身邊環繞的眾人不聞不問。羊滇又吃了一驚,這傢伙腦袋是鐵打的啊?這樣一瓶子砸下去還能沒事。卓木強巴還衝著羊滇拿杯子敲吧台:「酒,酒啊!」羊滇一看這情形,似乎不是裝的,剛才那一擊,肯定是巧合。他媽的,老子真是背運,居然被他無意中打了一肘!他重新衝過去,把卓木強巴拎起來,惡狠狠道:「他媽的算老幾,敢在我的場子上撒酒瘋!」
這次卓木強巴認出來了,他眼睛一亮,反手拎住了羊滇的衣領,似乎半帶歡喜道:「我……我認得你……你是上次打我那個……你的拳很重,來,打我,我讓你打,打死我好了。」羊滇反而愣了愣,這要求倒是挺合心意的,這傢伙到底是一味求死來了?接著又聽卓木強巴威脅道:「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羊滇此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對他是多大的威脅,心道:「這個瘋子。」同時口中加重語氣道:「這是你自找的——啊!」又是全力一拳擊出,接著,他左手捏著右腕大叫起來。只見卓木強巴。不知什麼時候拎了一張銖凳子橫在胸前,羊滇那一拳,完全地打在鐵凳的鋼管上,差點沒把他手骨折斷。
卓木強巴醉眼迷離道:「別……別打身上,那樣沒…沒感覺……打,這兒……」他指著自己頭道,「要打這兒。」
羊滇兀自捏著手腕跺腳直跳,罵道:「你媽媽的奶羔子,給我打,往死里打!」二二十名青頭一擁而上,頓時將卓木強巴圍了起來。
羊滇的手痛終於稍稍好一點了,他想看看那個被圍著的人究竟死了沒有,撥開身邊的幾名愣頭青道:「滾開,我要親自收拾他!」話音剛落,前面幾名混混就像被炸彈掀翻一樣倒飛了出來,那人堆空出一個缺口,卓木強巴站在人圈中,兩眼通紅,渾身散發著酒氣,看樣子站都站不穩。可是,躺在他腳邊,捂著身體不同部位哀號的那十幾個人是怎麼回事?真是見鬼了!
剩餘不多的幾名小青年,敬若天神地看著中間這個醉漢,一個個捏著小拳頭手直發抖,卓木強巴向前一挪步,他們趕緊讓出一條道來。卓木強巴一步一踉蹌地朝羊滇走來,那晃悠悠的步姿猶如風中之燭,可身上散發的那股騰騰殺氣,讓羊滇不由緊張起來,心中反覆思量著:「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羊滇不敢怠慢,搶先左手一拳擊去,這記刺拳卻是虛晃,跟著的右勾拳才是勁力十足。在拳台上,他這記後右手勾拳不知放倒了多少對手,可這次卻落空了,也不知怎麼的,那大個子邁著醉步,左一搖右一晃,自己那兩拳就沒擊在實處。想回拳重擊,他只覺得腹部一痛——卓木強巴的拳頭已經結結實實地嵌入羊滇的腹部,這一拳,才讓羊滇知道什麼叫鐵拳,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打得快從嘴裡噴出來。
「我說讓你來打我的!那是看得起你!」又一拳,痛的感覺從羊滇左臉頰傳來,帶著骨頭碎裂和牙齒崩落的聲音,痛覺就像水中波紋,從左臉頰傳導至左半身,羊滇頭暈腦漲,兩眼發黑,一時臉頰共唾沫一色,鮮血與驚呼齊飛……
「你叫些什麼人來打我——」這一次,痛覺中樞換至右臉頰,眼前一團金星,舌頭歪向一邊,大腦和身體似乎斷開了聯繫,羊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轉向何方……「難道我真的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罵我?」鼻樑正中好似撞開了一朵鮮花,將金色星星也撞得不知去向,那種感覺,熱乎乎,火辣辣…
「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打我嗎?」身體已騰飛在空中,只能用意識去親吻大地,四肢百骸,幾乎同時感覺到無法忍受的劇烈疼痛,同時羊滇心靈深處升起一個意識,再這樣下去,自己真的完了。
「難道我天生命賤!」巨大的衝撞力從腰脊傳來,斷了,鐵定斷了,看來自己的下半身得和下半生說再見了……
卓木強巴說完這幾句話,將那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羊滇夾在腋下,抓住他頭髮,讓他看著自己,憤怒道:「你說——我有沒有對不起你!」
或許是出於生命最終的本能,羊滇突然清醒過來,帶著哭腔道:「沒有!」
卓木強巴又問道:「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羊滇遲疑道:「還……還不錯。」
卓木強巴手上稍一用力,羊滇立刻殺豬般嚎了起來,連連點頭:「好,好……」
卓木強巴情緒激動,大聲道:「那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要折磨我!」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答錯就有性命之憂。羊滇一時呆住了,只是自己的小命在人家手裡,朝不保夕,該怎麼回答?還是繼續口吐唾沫,四肢亂抖算了。
卓木強巴又將這個人的頭轉過來,讓他看著自己,惡聲道:「你說!你,知,道,錯,了,嗎!」
羊滇面容悲痛,兩行濁淚擠出眼窩,哀聲道:「哥哥,我錯了……」卓木強巴好像一個臨終之人在合眼前聽到自己最想聽到的話一般,悲從中來,將羊滇小心地放在地上,眼睛似乎清澈一些了,同樣悲痛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你錯了,那我叫你來打我,你為什麼不出手?難道你忘了我說過,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嗎?」
一聽這話,羊滇更是傷心得不行:「哥哥,我也想啊,但我真的打不死你啊!再打下去,我和我那一班兄弟,恐怕比你還先死啊!
嗚……」
他哭了,真的知道自己錯了嗎?卓木強巴搖晃著站了起來,看著躺在地上的羊滇,背著雙手道:「來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次我不會還手了,哪怕被你打死也不會還手了。」說著,他甚至閉上了眼睛。
機會!羊滇一看機會難得,趕緊手足並用,連滾帶爬,朝門口鑽去。見離卓木強巴遠了,他才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帶著幾個還爬得動的兄弟快速逃命,同時害怕卓木強巴追來,還不忘安慰他兩句:「哥哥,今天我是打不死你了,改天,改天我叫夠兄弟,拿好工具再來……哎呀!」又是一跤跌倒在地,趕緊快爬幾步……
「媽的,那傢伙怎麼回事?和兩年前完全不一樣嘛!真他媽邪門兒!」左邊一個捂著胳膊的人道。羊滇重重地哼了一聲。
右邊一個蒙著鼻子的人道:「我們真是背運,那傢伙這兩年多究竟去了什麼地方?難道是少林寺?」羊滇重重地哼哼了兩聲。
身後一個捧著心窩,彎著蝦腰的人道:「老大,難道我們就這樣……就這樣算了?」
右邊一個眼睛像熊貓,臉龐如畫彩的人道:「還能怎麼樣?我們二十幾個兄弟,都被人家丟翻了……」
「誰說就這麼算了!」羊滇咆哮道,「誰敢再他媽說算了,我就割了他媽的去喂狗!走!把所有兄弟都給我叫來!把所有傢伙都帶上!這次還打不死他,我就不姓滇!」
後面一人暗中猜疑:「好像,老大本來就不姓滇啊?」
這行人急匆匆要去找幫手,誰也沒留意,在街燈後有兩個背著大大行囊的人正注視著他們。這麼深的夜,會是誰呢?
只聽左邊稍矮一點的人道:「有沒有搞錯,二十幾個人打不過一個人,這二十幾個人也太差勁了。」
右邊高一些的人道:「你說,他們說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強巴少爺?」
矮一點的人道:「嗯?不知道啊,不過,好像根據教授提供的地址,相約酒吧應該就在這附近。哎,只是周圍的建築物變化太大了,教授又是好幾年前來的,以我這樣的偵察手段,現在都摸不準門路,我們順著那幾個人來的方向找一找吧。」
高一些的人道:「喂,我說,如果強巴少爺真的喝醉了,就我們兩個人,恐怕制不服他啊,還是先聯繫教官他們吧。」
矮一些的人點頭道:「對呀,教官他們走的南邊,如果找到了的話應該給我們打電話了。嗯,我們找到那地方就給教官打電話吧。」
醉了,真的醉了嗎?真的醉了,還知道自己醉了嗎?卓木強巴空對吧台,裡面的人在打鬥開始時就逃得乾乾淨淨,如今更是空無一人。一個酒保原打算回來收拾殘局,一看這個煞神還坐在那裡,嚇得屁滾尿流地跑開了。卓木強巴肆意地挑選著吧台上的酒,不管黃的白的紅的,他一瓶接一瓶地喝。這些飲料下肚的感覺真是好啊,喉頭像有炭在燃燒,胸口像有火在燎烤,腦袋似乎與身體分家了,是飄忽在半空中的,每走一步,如踏雲端。
每喝一口,就砸掉一瓶,卓木強巴在空無一人的酒吧舞廳里肆意破壞,踢斷欄杆,掀翻桌子,他只覺得體內有股衝動。想要衝開束縛的衝動,剛才那場打鬥就像一根導火索,將體內蘊藏的力量都引了出來,頓時感覺到周圍有股無形的力量壓抑著自己,他要把它掀開,統統掀開!踢累了,砸累了,又坐回吧台,大口大口地喝著烈酒……喝完又砸,砸完再喝……
酒杯中,『酒水的波紋一圈圈蕩漾開來,在卓木強巴眼裡,出現了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是英啊?不,是女兒,她笑得多開心啊,一定很幸福,怎麼……怎麼會變矮了?多吉?多吉為什麼還不回村子去,為什麼長鬍子了!啊,原來是岡日,你和岡拉還好嗎?岡拉旁邊的人好凶,胡楊隊長,怎麼會突然看到胡楊隊長?他在責罵我嗎?張立、巴桑、岳陽,怎麼是他們?他們在找我歸隊嗎?哈哈,不對,特訓隊已經解散了!我們這支隊伍本來就不長久的。一想到特訓隊,酒杯里立刻又出現了呂競男和亞拉法師的相貌,呂競男在笑,亞拉法師很慈祥。別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們……酒杯盪開一圈波紋,這次清晰地印出唐敏的臉龐,那張瓷娃娃的臉,笑靨如花。敏敏嗎?敏敏,你究竟到哪裡去了?以前是你不想和我聯繫,如今,我卻不敢和你聯繫了,算了吧,斷了吧,散了吧……就這樣最好了,你應該忘記我……對不起,說好帶你一起去看紫麒麟的,我做不到了。波光一轉,那威風凜凜呼嘯山林的,不是紫麒麟又是什麼?紫麒麟,啊,是紫麒麟,你別走,等等我……等等我……在卓木強巴的意識下,自己離紫麒麟是越來越近了,可是那紫麒麟,卻越看越不像了,怎麼是灰色的皮毛,你的嘴怎麼變尖了?那種滄桑、那種睿智的目光,啊,是老狼王啊,我記得你離開了狼群,獨自登上孤峰,在月圓之夜,將頭朝向部落的方向,那才是你最終的歸屬,真羨慕你啊,不需要去考慮,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歸屬,而我,我的歸屬在哪裡呢?你要去哪裡?等等,旁邊那人是誰?那個穿白衣的小姑娘是誰?老狼王,你要跟她走嗎?